「最近當仙女當得有點疲累了呢......」口出如此狂言的不是精神異常者,而是台灣新銳藝術家倪瑞宏,而這句話也非妄語,她真是神明認證的仙女。
台南藝術大學畢業後,倪瑞宏參加了鹿耳門天后宮每年舉辦的仙女選拔,執筊拜會媽祖娘娘後取得仙女資格。她當時還到廟裡提供仙女服務,對香客灑水,香客也雙手合十答謝,「我覺得自己就是仙女了。」
成仙之路如有神明加持,協助推播,許多網友到倪瑞宏的粉絲專頁仙女長仙女短的喊,有時也會傳送私訊,向仙女傾訴自己的苦惱。《仙女日常奇緣:藝術家倪瑞宏的女子妄想》新書發表會時,倪瑞宏身著仙女服飾出席,為讀者簽書之外,也開放現場疑難雜症諮詢,由仙女本尊為到場的眾粉絲開示。
倪瑞宏的本業是藝術創作。2018年金曲獎頒獎典禮中,介紹各獎項的動畫刊頭邀請了台灣插畫家參與製作,其中最佳國語女歌手的刊頭便是由倪瑞宏負責。她畫下女性報名選美比賽、揮舞手帕、自拍、遛狗、量腰圍、秤體重、穿著毛茸茸兔子造型拖鞋、頭頂書本美姿美儀訓練、以紅色臉盆把臉罩住......以鮮豔又不飽和的顏色、不均勻的筆觸,捕捉女性的各種生活切片。
倪瑞宏喜歡以各種包裝紙盒為畫布,因為形狀很美、聞起來又香,畫作用色走偏門、大膽跳tone,螢光系粉紅、如霓虹燈管的亮黃、瓊瑤筆種出來的青草綠、天空藍,螢光閃爍得彷彿塑化劑要力透紙背,呼吸進肺。加上下筆力道粗細不一的線條,如剛滿十八歲的少女,準備機車駕照考試中的「直線七秒」關卡,令觀者不自覺提高了專注力與嘴角的弧度。
倪瑞宏曾受深夜頻道「蓬萊仙山電視台」中清涼內衣節目啟發,在「條通藝術祭」中,於台北林森北路的酒吧玄關畫作仙女燈箱《蓬萊仙山辦事處》。受到彰化縣政府主辦「葡萄公主選拔賽」、「葡萄小精靈選拔賽」催化靈感,她完成畫作《天降葡萄小精靈的變身》,向日本卡通《美少女戰士》致敬,期待閃耀的葡萄能替彰化縣帶來一線曙光。
在研究許多台灣兩性作家書籍後,倪瑞宏綜合此類作品的重點,如「放手的智慧」、「找到白馬王子」、「愛美是必然」、「勿炫耀過去性史」、「前男友搜集櫃」等意象,繪製成宛如勸世圖的長型敘事畫《謝謝你不愛我》,記錄生活中各種荒命處境,尤其是難解的感情困擾。
倪瑞宏在不同創作中融入仙女元素,出道第一件個人行為藝術創作《閃亮人生諮商室》,還特別訂做了一台自動抽籤裝置。她依著自己的生活疑難與需求,製作了一套如何面對人生困境的解套詩籤。觀看者只要投入20元硬幣,便會有一位黃衣小仙女雙手捧著「閃亮人生籤」順著軌道前來。籤詩不判斷吉凶,僅有貼心的人生指南,「謹守不與普通妹搶男人的原則」、「好好享受人生的谷底」、「每月定期放鴿子」、「試著成為一個燈具」等。
倪瑞宏的仙女修煉段位尚不知,但當其他仙女還在送公文,她已經出書了。《仙女日常奇緣:藝術家倪瑞宏的女子妄想》完整收錄仙女修煉之路所經歷的各種故事與作品。這位具有獨特藝術特質的新銳藝術家,在創作上有一貫的思考及根源。值新書出版之際,Openbook敲響天宮大門,一窺仙女的書櫃,試圖探尋仙女的精神糧食與養成。
凡人心不堅,仙女藝術家意志如磐石
倪瑞宏從書櫃拿出《賣畫維生》,是香港畫家石家豪的自傳散文。石家豪將自己的家庭、成長、學業、工作及創作等階段,透過一幅幅畫與文字收束在書中。書封上有林布蘭、張大千、畢卡索、村上隆、艾未未等古今中外藝術家肖像,正中間則是畫家本人捧著一碗白飯猛嗑。
「我唸北藝大研究所時,教授推薦了這個人的作品,一查才知道他有出書。我覺得他跟我有點像,他畫的圖介於插畫跟繪畫之間,而我自己也是一直有種抵抗,不想要被完全的定義。」
倪瑞宏認為插畫是為了文字而存在,有強烈的服務目的,將圖文分開後,圖像沒有辦法獨自成立。「但有時候,我的圖有它自己的劇情,甚至可以發展出自己的故事,當與文字搭配時,又會變成另外一種東西。雖然我不認識石家豪,但總覺得我們的作品有一種共通性。甚至這本書也影響了我的新書,包含結構、編排方式,還有談論自己作品的方法。」
書名賣畫維生,指的是藝術家以創作維生,不做其他兼職工作。倪瑞宏撫摸著書封說:「就算畢業立志要賣畫,可是作品沒賣出去就是沒賣出去,不是我可以決定的。所以我覺得那些東西,很奇怪,就是到底『純真』藝術是什麼......。」
她眼神低垂,看似凝視著書封,卻沒有對焦在任何一處。「這些可以賣畫或變大師的人,其實都是時代決定的。他在對的時候做對的事,剛好那個時候世界需要這個。我不曉得我的作品是不是這個時代需要的......。」
她神情一度迷茫,旋即又堅定了語氣:「我大學畢業的作品就已經有學校老師想買,我覺得這是一個徵兆。雖然我就是這樣畫,並沒有特別想著要努力畫什麼,但我的作品應該有某種魔力吧!」啃白飯也要與這些藝術家齊名,對於大學畢業後就堅持全職創作的倪瑞宏來說,石家豪是位可敬的藝界前輩。
提到賣畫維生,日本藝術家村上隆應符合此條件?「對,至少他自己成立了一個公司,雖然最近破產,但還是可列入21世紀當代藝術的成功案例。」倪瑞宏在學生時期讀了村上隆的《藝術戰鬥論》,因而參透村上隆的成功原因。
「他把自己身為日本人的背景與身分運用在作品裡面,把日本文化發展到極致。」勘破這點之後,倪瑞宏也奠定了自己的創作路線:「如果我要走這條(創作)路,應該要挖台灣的文化,我不應該去模仿,從那時我就開始更喜歡本土、民俗類的東西。所以我的作品都是在處理台灣是什麼、我跟台灣的關係、我生存的環境,也不會那麼在意國外的藝術家現在都在做什麼,完全投入在台灣文化的研究與創作上。」
畢業後,許多同學出國深造,倪瑞宏則與當時的男友在台灣到處冒險,看遍台灣大大小小廟宇。「發現台灣是個很有趣的地方,因而發自內心覺得自己是台灣人,以台灣為榮啦。」
紀傑克(Slavoj Zizek)的《傾斜觀看:在大眾文化中遇見拉岡》是倪瑞宏大學時的指定教科書,為她打造了一副從另一個角度看世界的眼鏡。「就像看電影時不要用單一角度,你一定要歪著看或是站遠一點看,你就會看到真理。」
透過這副眼鏡,倪瑞宏從藝術、文學作品中看到了更深刻的象徵,也更堅定自己的創作之路。「雖然我一直都不是很喜歡跟風的人,但有時透過其他角度看一看他人作品,就會發現自己究竟想要什麼。」這副眼鏡不只協助她換位思考,還有拓展欣賞視野的作用。
「我也很喜歡這本書!」倪瑞宏從書架上翻出《The Encyclopedia of Bad Taste》,書中列舉了美國的各種「壞品味象徵物」,諸如芭比娃娃、巨大恐龍、巨乳、化學顏色果凍、水晶指甲、人造皮草等。「這本在談壞品味的歷史,就是一種過度、極致的現象,壞品味的定位就都不是必要的,不是生存必備的。」雖然被稱為「壞」,但倪瑞宏認為壞品味是有趣的,「這些沒有必要的東西,可能也沒有讓你的生活比較舒適,也可以說是小垃圾的歷史,我好想做一本台灣版本。」
參考警示勸善書學繪畫構圖,在文字中奇想翩翩
「其實我都是先畫圖耶,可有時也會是先有一小段文字再畫圖。我的筆記也多是寫一些文字,我再從那些文字去延伸」提到繪畫技術,倪瑞宏向我們展示滿懷的騎馬釘小冊,定睛一看,是各種尺寸紙質、圖文並茂的「明因果、講善惡」勸善書。
她翻開一本《三世因果經》,經文上有藍色墨水畫線、圈起的筆跡:「金枝玉葉,葉有三角形、五角形、七角形、皆會發光開花,各種美麗的飛鳥,身會發光,有的鳥有兩個頭或數個頭,兩翼或數翼,牠們自由自在的飛翔......。」
倪瑞宏拿出以善書為概念製作而成的《閃亮人生諮商室》展冊分享說,創作時她除了會參考勸善書的構圖和概念,也喜歡閱讀文字。書中的描述讓她奇想翩翩,從文字中長出的想像力之樹。
對勸善書的欣賞也讓倪瑞宏在觀看其他書籍時更加敏銳,她認為有許多故事其實本質上都是在闡釋善書的概念,不論題材有多光怪陸離、驚世駭俗,而這些善書的變形仍讓倪瑞宏愛不釋手,甚至不遠千里請朋友代購。「最近我朋友從香港幫我買了一批80年代的港漫,名字都非常煽動,《迷離》、《老淫蟲》,內容雖然有些獵奇、恐怖,其實都是在勸人向善。它們就是代表某種社會教化,封面故意畫得很可怕,其實可能是在講說他爸爸很善良啊,因為放不下誰啊,或者想要來報恩阿,才有這個恐怖的事啊......。」
她接著翻開另一本善書《地獄遊記》說,「啊我很愛『望鄉台』!」畫中許多人眼神迷離,站在一座雲霧繚繞的高台上,旁邊寫了幾字:故鄉風景,人如故。「我很喜歡這個迷幻的空間,可以反應我們的精神狀態,就是:我們怎麼想像一個很精神性的空間。東西方對死後世界的想像,有些概念很像,所以我覺得它會不會是人類的某種集體意識?我們怎麼想像那個地方、那個未知的世界?」不過當問及她對死後世界有什麼樣的想像時,她反而篤定地說:「沒有耶我覺得,就是沒有了。」
不想被人打擾,就閱讀死亡的真空狀態
「我本身就對這種跟死亡有關的東西很有興趣。《林肯在中陰》講林肯的一個兒子突然死掉,然後林肯很難過,在兒子下葬的第二天又跑來墓園,把他的墳墓挖開,看看那個小孩。其實就是一個這麼簡單的故事,描述那個墓區每個墳墓裡面住的人、他們的故事,以及他們死後的狀態。他們都是處在一個不想去天堂,也沒有辦法去地獄,因為執念太強,所以他們停在那兒,每天晚上他們都會出來交流。」
墓園與死亡對她的吸引力是從何而來的?倪瑞宏說:「我從小就這樣,墓園對我來說,一直有種致命吸引力,即使大人跟我說那邊不好,不應該靠近,可是光想像可以經過那裡或走過去,就會讓我覺得好刺激。」
獨自居住在遠離城市的深山郊區,有沒有在墓園遇過靈異體驗呢?倪瑞宏不無遺憾的說:「我很期待會遇到,可是都沒有,我八字太重了。」對她來說,閱讀死亡相關議題資料和書籍是很療癒的事,「我一個人生活,有時不想要有人打擾,所以我自己一個人生活,我很喜歡投入在這種世界。」
小川洋子的《無名指的標本》描述一位標本師,透過製作標本將記憶「封存」起來,是個在童話色彩中帶點驚悚的故事。「我最喜歡一個六角形小屋的故事,一個情場失意的女子,發現有個黑黑的、恐怖的小房間,在那裡她可以暢所欲言,就一直很迷戀那個房間。去那個房間讓她覺得比較可以勇敢面對她的人生,她就跟未婚夫分手,可是當她想要回去找那個小屋的時候,小屋已經不見了,就找不到。我對於這種會消失或者莫名其妙不見的東西,深深著迷。」
不同於常人對未知的不適,倪瑞宏著迷於想像與現實落差之間的真空狀態,因而創作了裝置藝術《我以為我很特別:情人雅座與奈何橋》。建立在青草色地毯上,宛如邵氏電影片場,有粉藍色的天空與粉紅色的樹,一座橫跨兩個世界的奈何橋,橋下的福報池能看到前世今生,橋的另一端有座四面透明的六角涼亭,其中擺了兩張情人雅座椅子。
「那個橋,其實就是我自己對那個狀態的想像,從《地獄遊記》所描繪的場景,去延伸、想像,那就是你去地獄會看到的景象。」
六角涼亭的設計源自中式涼亭,「我非常著迷於形狀跟顏色的暗喻,譬如說粉紅色、紅色有什麼象徵意義,裡面放了這個紅地毯,可能是象徵死亡和鮮血,也可以是熱情。燈光非常冷,很強烈的情感都被關在這裡面,把它鎮住,不讓它散出來危害人間。」在這件作品中,她穿了一套艷紅色的空姐制服,如一位美麗的領航員,引領觀者進入中陰階段的體驗,「那紅色一定要紅到讓人感到不安才行。」
倪瑞宏在《仙女日常奇緣》作者簡介欄中闡述自己的創作主軸是「研究當代迷茫精神狀態,習慣用帶有黑色幽默的高彩度繪畫與空間裝置,來描述我們身處的世界和那些說也說不清的關係。」作品雖總是ㄎㄧㄤ得令人瞠目結舌,嘴角不自覺抖動噴笑出聲,然而進一步細品,便能理解她化一切世間苦難為幽默的用心、善心與貼心。
(原文授權轉載自「Openbook閱讀誌」,原標題為「仙女的書櫃:訪新銳藝術家倪瑞宏談《仙女日常奇緣》」。)
|延伸閱讀|
October 06, 2020 at 09:11A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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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曼尼/仙女都看什麼書?藝術家倪端宏的《仙女日常奇緣》 | Openbook閱讀誌 - udn 鳴人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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